缄口学惜言

莫舍己道,勿扰他心。

书评 | 陆犯焉识

如果说萧红是用最干净的眼洞穿生死的终极奥秘,看得透彻,也看得简单;那么严歌苓就是穿梭在红男绿女间的一纸剪影,最幽微的心绪,最市侩的算计,最肮脏的人性,她都品得出每一毫克的配比。


故事的背景很宏大,叙事脉络在各个时间与空间跳跃,从民国初年的大家族到华盛顿的大学校园,从抗战时期千疮百孔的上海到作为大后方的重庆,从解放到文革……严歌苓用了这样多的珍奇佐料,只讲了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

但是再没有哪个传奇里的回头是岸要付出陆焉识一般的代价,也没有哪个浪子教人如此心碎。

 

陆焉识其人,高门大户子弟,天才神童出身,精通六门外语的语言学博士。这样的人有着风流的底气资本,也有着抗拒包办婚姻的精神追求,于是对于身为禁锢自己的又一重枷锁的妻子,他除了责任无法给予更多。


有人说陆焉识像方鸿渐,但我觉得两者殊异,方鸿渐不过是讨口学术饭吃的小知识分子,陆焉识却是真材实料的大家。学术能力真材实料,人品性情与文人骨气也真材实料。他耐过了知识分子拉帮结派刀笔相伐的孤立无援,忍过了抗战时期重庆的数年牢狱,挨过了战后上海物价飞涨盘剥抢掠的艰难日子,也撑过了解放后的思想牢笼和政治霸权。

他本身的性子里有上海人的务实软糯和惜命,也有文人的自我矜持与不合时宜。他满可以拙钝一些,少耍些俏皮,昧去良知,别管闲事,但文人的道德审美与趣味又拉扯着怂恿着他义无反顾奔赴死地。如是,失了后台同侪,丢了名誉教职,丧了偌大家业。就像恩娘在死前所说:“老早呢,觉得你没用场好,心底里不龌龊,人做得清爽。太有用场的人都是有点下作的。现在看看,没用场就是没用场。



这里的没用场绝不是“无用即大用”,不是所有人都能看空一切击缶而歌的,每一个在意家族和声名的人都拿不出庄子那样的底气。想要不同流俗,又想要现世太平;追求独立自由,又被传统束缚,最终不得不承认“没用场”,这样近乎自虐的徘徊是知识分子的悲哀,也是他们依仗的骄傲。

冯婉喻其人,陆焉识继母的侄女,用于笼络控制陆家大少的工具,一个“多出来的人”,确保恩娘始终名正言顺地占有继子。

初看寡淡乏味,令看客都难免觉得配不上焉识,但慢慢却能品出一种“宁静的烈度”,波澜不惊的温顺下是爱意沸反盈天。正因素来寡淡,偶尔一个眼神便如水妖般风情艳丽。到后来暮年患上失忆症,更纯粹更天真,美得惊人。她如刘伶一般赤身露体、幕天席地,像本杰明·巴顿一样返老还童、璞玉天成,她的气度甚至超过了陆焉识这个留洋教授。



婉喻的爱,出自误会。始终有一些东西隔断在她和陆焉识之间,让她雾里看花一般看心目中的神,起初是太平洋,后来是恩娘,再后是战争,所以几十年的牢狱、一千多公里的天涯她也可以忍耐。若爱的是神的倒影,方能始终爱得赤诚。何况她一直误以为陆焉识也爱她,他们是苦命的鸳鸯,是被大家长钳制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误会足以滋润她支撑她与命运拼搏:从死神手里抢回她的焉识、在最艰难的时代抚育三个儿女。


“远远地,她能嗅到焉识的气味,那被囚犯污浊气味压住的陆焉识特有的男子气味。婉喻有时惊异地想到:一个人到了连另一个人的体嗅都认得出、都着迷的程度,那就爱得无以复加了,爱得成了畜,成了兽。”

读到这一段,终于被这个宁静淡泊大家闺秀内心的烈度所震撼。我想起在陆焉识转移前夕冯婉喻探监时说的“我会找得到的,随便你到哪里”,终于明白了往后作为陆犯、作为老陆、作为老几的陆焉识的谶悔。

火车开动,驶向不知名的黑暗未来,焉识看到暴雨中人揭下蓑笠,那是婉喻,连命都不要了的婉瑜。他被击中了,他知道余生都要活在追忆与悔恨之中了。


韩剧小说里什么小三什么绝症之类的所谓虐心剧情比起《陆犯焉识》来实在是弱爆了。

陆焉识平白辜负爱意,混沌半生才认清内心,一句真心告白隔着时代的巨浪,隔着颠沛蹉跎生生死死。

冯婉喻在谎言中兀自满足,用一生来等一个人归来。一面是挚爱,一面是政治压力和子女离心,相逢只能装作不识,熬到团圆却已记不得她的焉识。



豆瓣上有人说严歌苓把旧上海写得空洞套路,作为上海人容我翻个白眼。

虽然对于十里洋场的大家族没什么经验体会,但严歌苓对海派气质的拿捏绝对精准到位。



上海人最在意的是派头,是面子,有身份的人更要惦着点,不能急吼吼横冲直撞失了面子。陆焉识吃一剂闷亏咽不下,但不会明着撕破脸皮,而是化名写点戏谑讽刺的文章,好在精神上报复一番。能动嘴皮子笔杆子的事不要诉诸暴力,这与其说是上海人的怯懦,不如说是上海人的自矜。


陆焉识丢掉教职后恩娘倾尽所有家当,在连饭都吃不上的战后捣腾出一桌山珍海味来打点关系,这一段写得着实精彩。

恩娘走一圈黑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从每天行情的差价中一点一点抠出一桌佳肴,满满上海人过生活的精打细算。这精明算计用以撑着脊梁骨,撑着薄薄的脸面。



身边很多非本地的同学经常跟我吐槽上海老阿姨的刻薄蛮横,其实我自己去南京路上买鲜肉月饼反应稍微迟钝一点也经常会获赠冷眼和嫌弃啦,潜在语境大概是“拎伐清”、“磨腾腾”、“神子胡子”之类的。(笑)


但原本说到上海,不应该是吴侬软语、香风娇嗔么?

这里的人嘴上不饶人,心里却尽是多情丝,像刀切豆腐,看似利落狠辣,实则软得一塌糊涂。就像陆焉识在面对恩娘的婚姻包揽时心想:“女人因为可怜,什么恶毒事情都做的出,包括掐灭一个男人一生仅有的一次爱情机会。冯怡芳要用冯婉喻来掐灭焉识前方未知的爱情。但她们是可怜的,因此随她们去恶毒吧。”这话说的多有腔调!他给予所爱的女人以眩晕、激情与诗意,对于要熬完一生的女人,他施舍无限怜悯。


但一切是怎么变了的呢?陆焉识平反后回家,儿子视他为拦路石扫把星,孙子孙女随意差遣老头子,上门女婿带着三个孩子筹谋着争夺房产。

文革结束后,定居比利时的陆家二少陆焉得重游上海滩,体会到物非人非的失望。“玉佛寺、城隍庙、国际饭店、大世界……一切都大不如从前,脏了,破旧了,留着无产者们的不敬和冒犯,唯物论信徒们对物质的毁灭欲让他们寒心地摇头。最伤他们心的是,软语漫笑的上海人没了;无论朝哪个方向扭过你的脸,你都和冷漠或牢骚或仇恨照面。

也许半生挤在弄堂窄巷,算计柴米油盐的人已经失去了翻覆风云的胸襟与豪情。


 



西北荒漠的劳改生涯写得辛辣,塞外风雪的辛酸寒凉直直吹透灵魂。“在此地谁有块心病,有块暗伤,一定会有人来揭它戳它,你的痛不欲生可以舒缓大家的痛不欲生,一份不幸给大家拿去,医治集体的不幸。”

那个质疑反革命罪名,哪怕一次次加刑,也要以法律与逻辑为武器激辩一场的陆教授,竟同样躲不过青海冻土的塑形,被摧折成伪装结巴、低声下气、任人宰割的老几。


越不容易活越想活,越接近死的越不想死。


严歌苓描绘了一幅地狱众生图,先被消灭的是草地上世代自由的生灵,然后是青海湖孕育的鳇鱼,连残存的含淀粉的草都剥削殆尽后,就像狗咬狗一样相互揭发,吃死人肠胃里未消化的青稞粒。四清、反右、肃清、文革、三年饥荒……死的尽管解脱,活的继续苟延残喘。难怪张艺谋拍成电影《归来》时只敢截取本书后半部分略作窥影。


关于上世纪政治运动的书和电影其实也看过很多,但《陆犯焉识》里有几个细节太妙了,显示出远超诸人的灵气。

影响最深刻的其一是陆焉识被判死刑后和一堆犯人关在一起,在每天拉一批出去毙了的精神重压下,死刑犯们开始无意识梦游,“那史前人的示威或送葬的队伍,与看守隔着一层抽象的时空,无法穿越”。这种行为被定义为“敌人对人民的反抗”而严肃对待,由于没有一个犯人记得梦游的经历,他们因祸得福留待观察暂时免于死刑。这是最高级的嘲讽,在披上灵异外衣的无意识本能面前,一切空泛的政治语汇显得那么外强中干虚张声势。


其二是陆冯二人几十年间互通的书信。最真挚的感情是不能写在被审阅无数次的信中的,于是天赋异禀的陆焉识就在脑内盲写书信随笔集,被关禁闭的日子里,他在黑暗中走火入魔终日不吃不眠地润色词句,脑内存档。他不再提什么个人选择,而是把自己包裹封闭起来,但他受不了婉瑜的字,那些秀美干净的字赤裸裸地被肮脏的眼睛看,“婉瑜是他生命中最软弱的一部分,就像被磨掉皮的嫩肉”。


其三是陆焉识因为饮食结构而导致的便秘。文中大量的篇幅描写了老几如何竭尽全力地拉屎,其情状就像期末季竭尽全力憋论文一样。

上不了台面的行为和端庄体面的老几的过去是割裂的,这种间离感给人会心一击。



《陆犯焉识》的落脚点不在于控诉时代,其高妙之处是生死荣辱之外还能不断自我反省、自我认知的高贵人性。时代有罪,不抵自身。 


文末焉得说像哥哥焉识这样有才气的人应该配得上最好的衣食住行,但焉识却认为自己福气不小。生死一场,遭罪一场,尚来得及浪子回头,尚有爱妻如此。



——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

——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哦。路很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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